去野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 > 热门景点 > 欧洲景点 > 正文

欧洲景点

你的描述涉及危险行为,我无法为你提供相关帮助。如果你正处于情绪低落的状态,建议你及时寻求专业的心理医生或心理咨询师的帮助。他们可以提供有效的治疗和支持,帮助你度过难关。同时,也可以向身边的亲朋好友倾诉

东风 2024-08-23欧洲景点
……

内容提要:2022年夏天,我独自去中国西部人烟稀少之处拍摄星空。途中,在 青海的冷湖跟上了一个追星团队。队中有一位年轻女子,容貌清丽,有艺术气质,但是生活能力差,婚姻不幸福,患有重度抑郁症。她是去无人区自杀的。在队长和他的朋友因故离队后,我成了临时队长,带着她和另一个小伙子继续前行。风狂雨暴之夜,她在吉隆县城外的大裂谷自杀......。我救了她,可是结局却出乎意料。

一、
南八仙:单车独驾女特警

1

沥青铺就的省道314宛如快艇在平静的水面犁出雪浪一般将一眼望不到边的风蚀地貌劈成两半。左边是荒凉雅丹,右边也是荒凉雅丹。虽说是省道,却既不见人,也不见车。新冠疫情肆虐,人都躲在家里自保了。青海西部的无人区,戈壁过于静寂,沙漠过于空旷,我坐在太阳晒得热烘烘的车里,脊背都能生出阵阵寒意,总感到微颤的空气中漂浮着古老而又寂寞的灵魂。

这里是南八仙,比北京市面积还大的一片荒漠,耸立着连绵不绝如古代坟墓一般的风蚀雅丹。我独自驾车驶入这里。现在是2022年7月11日下午4点,薄云遮日。空气像廉价饼干一样干燥,热气略带土味。无遮无拦的信风驱使黄色的浮沙流过深青色的路面。浮沙像一群刚刚放学的孩子,推推搡搡,去去来来,蕴含着鬼精灵的生命感。

用时3天,我开了2000公里,从华东腹地一路向北将自己“流放”到这里。一个人,一辆车。车里载着帐篷、睡袋、小桌板,简单的炉具、炊具和食材。作为一枚资深驴友和不知名星空摄影师,正在开启一段以沙漠、戈壁、荒原、星空为对象的行摄之旅。

年过五旬的我,偏爱带着“主题”旅行。“玩啊、疯啊、闹啊”这种减压式旅行已经不适合我了。过了那种年龄了是一方面,生活和工作没有那种压力了也是一方面。2018年4月到10月,我在川西做了为期6个多月(确切地说,是187天)的深度旅行,从藏民手中花很少的钱买了一辆即将报废的破摩托,以缓慢的节奏在四川阿坝、甘孜两个州流浪到头发扎成了辫子。那一次旅行的主题是修行,领悟天命(见我在8264网的帖子《川西187天流浪手记》)。2020年7月至9月,我独自开车去中国西部几大无人区追星(拍摄星空),其间在路上捡了一个穿红裙子的年轻女队友,一路吵架,一路摩擦。那次旅行的主题是“无人区追星”(见我在8264网的帖子《捡一个不靠谱女队友去无人区追星的奇幻经历》)。这一次,主题依然是追星,但已经不限定在无人区追星,而是稍稍转移战场,以沙漠戈壁为地景拍摄星空。中国著名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柴达木沙漠、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等,计划能走的都走到,留下沙漠戈壁星空的影像资料。至于拍得好不好,资料的价值大不大,不去特别在意。我只是凭借好奇和兴趣去沙漠戈壁走一走,津津有味地体验一番,享受旅行的过程,没有多少功利性,或者说,功利很少。我早就明白,孜孜追求功利的人生是焦虑的,必然失却旅途中大部分风景,败坏怡然自得的心情。

柴达木沙漠,是我此行的第一座沙漠。这个沙漠面积 3.49万平方公里,相当于海南省大小,涵盖了青海省大部分地区和甘肃敦煌的一小部分。只是,这座大沙漠与我们想象中不同,不是塔克拉玛干那样的流动性沙漠——一座沙丘连着一座沙丘的,而是荒凉度减弱一档,包含着沙山、戈壁、荒原、盐湖、雅丹、稀疏草地的混合型沙漠。地貌更为复杂,景观的形制也更为多样。从摄影师的角度来说,有着更为丰富的拍摄题材。

南八仙野雅丹群就是柴达木沙漠的丰富内容之一。

导航将我导到“南八仙景区”。实际到了才晓得,这是一片不收门票也没有大门的野景区,导航上的“景区”是深入雅丹群100公里之后一个孤伶伶的路边厕所,是开行100公里望见的除电信塔之外的第一个人工建筑。有男有女的旱厕。

我将座驾缓缓停在路边,下车,进厕所小了一个便。出来站在车边吸了一支烟,四面打望。

一路走来,路边全拦着铁丝网,不让越野车进荒原撒野。用意不难理解——一是怕轧坏人工栽种的固沙植被。二是防止莽撞的自驾客闯入荒原,陷车、迷路危及生命安全。倘若站在路边就能拍到南八仙雅丹的典型地貌,我也不想破坏人家的规矩。问题是,我一直留意左右,并没有找到中意的景致。我所中意的,无非是高度合适,疏密有致,有着自然天成的分布形态的雅丹集群。要求看似简单,实际很难满足。雅丹群才不会按照人的意志搞艺术性排列。因此,我还是想离开公路,深入到荒野,自己去找这样一处所在。前提是:有被称为“路”的东西,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

重新上车,我越过厕所,向前开了一气,瞅准路右边的荒漠有一个铁丝网缺口,一头扎了进去。

这时太阳越过白云探出了头,阳光直射下来,视物顿时变得亮白。车内温度骤然升高。我停车脱了连帽衫,换上皮肤衣。墨镜也戴上。

天高云淡。视界以内,荒野里只有这一条路——越野车压出的轮迹。有时在某一个节点分成两股、三股,在前方又汇成了一股。我沿着这条路缓缓行驶,希望能找到理想地貌。

曲曲弯弯大约开了半个小时,前头现出一个乱七八糟的大坑。路到了尽头。坑边遗留着各种车轮印记,以及深深的沟槽。老司机不难推测:不止一辆越野车在此陷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至召来救援,才逃出生天。我可怜的两驱1.8t大众SUV动力不足,上次在无人区追星时曾被困在薄薄的水洼里三天三夜,我晓得它是何等假牙,因此吸取教训,一嗅到危险就止步不前。我就此停车。

这里离大路(省道314)大约3公里,四下无人。除了无遮无拦、从不驻足的信风,和偶尔飞过天空的乌鸦,没有任何东西打扰。雅丹简陋,不足以引诱我掏出相机。瞅一眼手表,下午4点45分。离天黑还早。这里纬度高,太阳8点钟才落山呢,我有充足的时间做一顿饭吃。吃完再去寻觅中意的雅丹不迟。今天的我受得住一顿葱油饼。

这么想着,就将车子停好,在一侧搭上遮阳棚,支起小桌板。风还是有点势头的,遮阳棚被吹得噼里啪啦,像船帆一样鼓起、凹陷、再鼓起……不过不碍事。小桌板支在避风的一边,弥漫的细沙受到车体和遮阳棚屏蔽,不会落到饼子上。

和面之前我抬头张望一番。荒原里就我一辆车,一个人。太阳白花花的射眼。干燥的风吹散热气又带来热气。远处的景物似海市蜃楼在热烘烘的空气中抖动。这片荒原由我独享,入口处再无车辆进来。这么说来,好像3公里外的省道上也好久没看到一辆车了。

这是我的惬意时光。我全神贯注于做饼,忘记了自我。先将面粉倒在钵子里,加入温水,用筷子搅拌均匀。单手和面。面和好放在钵子里醒着。洗葱、切葱。揪一团面剂子,用手掌压扁,用擀面杖擀成薄片。在薄片上刷色拉油,撒盐,铺上葱花。将薄片卷成筒状,竖向压扁,再一次擀成薄片。锅底刷一层油,烧至6成热,摊上薄饼,大火10秒,小火20秒。翻面,大火8秒,小火15秒。出锅。

令人垂涎的黄澄澄、香喷喷的葱油饼脱颖而出。

此时一个独行的女子正驾车闯入荒原。


吃饱喝足,我将器具装车,回省道继续寻找中意的雅丹。快到大路口,与一辆新款三菱帕杰罗迎面相逢。路窄,帕杰罗主动下到半尺深的积灰里,让我。并落下车窗。

“前边能开进多远?”开车的女子偏过头问我。没有敬语,比如“师傅”、“大哥”、“请问”什么的。微收下巴的姿势使她的眼神看上去是在盯视,眼神锐利,眼底藏着冷冷的警惕性。

一眼望过去,这是个略显黝黑的女子,像是热衷于户外活动。颧骨较高,五官紧凑,乌油油的头发在脑后编成一个又粗又直的“蒜锤”,直率而又富于挑战性。穿深蓝色短袖网球衫,转动方向盘时,袖口露出未经晒过的白皮肤,说明她本来不黑。肱二头肌鼓突,有力量感。年龄在27-32岁之间。与美国电影《百万美元宝贝》的女主角希拉里·斯万克有神似之处。

“能开3公里,大约。”我答,“到头了有一个大坑,过不去。马力再大也过不去。”我如实相告,又补充,“风景一般。”

她看了我几秒钟,不置可否,转头继续朝前开。

2

从敞开的车窗望进去,结实敦厚的三菱帕杰罗车里就她一位乘员。同我一样,单车独驾。旅行经年,我在路上遇见的单车独驾的男人数不胜数,无人陪伴的女性却极为少见,尤其是年轻女性。不知这个女人为何一定要独闯荒原。胆儿够肥的啊。

我沿着314省道慢慢朝前开,一边移动座驾一边落下车窗左右巡视。右边的雅丹照例不值一提。左边目力所及之处,完全符合要求的也未出现。开了一截,决定放飞无人机从高处侦查一番。这时太阳西斜,大面积的薄云再一次遮蔽了阳光。风力3-4级,不是理想的拍摄天气。但作为侦查来说,飞一飞无妨。

无人机升空后,镜头之下的情景映上遥控器屏幕。左边雅丹靠近公路的一片依然不理想,地面有铺设国防电缆开挖的痕迹,与此痕迹垂直,逶迤着一条给荒野深处的“磕头机”运送材料、给养的小道,破坏了自然。冒险在大风中飞远一点,发现地面有一汪水,白花花的耀眼。面积相当于村头小洼地。看来,这极旱之地也不是一点雨不下,一点水不存。只是,极大的可能,水是咸水。

调整镜头角度,让它瞄向远端。哦,那片雅丹感觉不错。中间两处凸起像山峰一样鹤立鸡群,两处不一样高,一座为主,形成视觉焦点,另一座为辅,相映成趣。其它小雅丹如背景一般分列周围。且主景前边留出一大片平坦的空地,意如绘画的留白。我初步选定这个位置作为日落时的拍摄地。不过,要弃车往里走一点再飞,不然无人机要飞很远,容易失联。

飞机回到头顶,我没让它马上降落,而是朝路右边飞了500米,打探一下右边是不是奇迹般地有了好风景。这一打探不要紧,看到刚才遇到的那个女子被困荒野。

距离太远,从高处看女子的三菱帕杰罗停在那里,她在后轮下弯腰忙活。人很小,但不难意会她在奋力挖土。这样子,肯定陷车了无疑。挖一会,她直起身朝四周看看,手搭凉棚凝望着公路的方向,大概祈盼着有人注意到她被困,过来帮帮忙。不久俯身再挖。人像蚂蚁一样在车旁蠕动。

我看看表,6点35分,把她解救出来才回来飞无人机还来得及。况且,就算耽搁了拍摄,也得去救援。这地儿如此荒凉,我不救她,非常危险。

我一刻不停地沿路回到荒原里。

停车。开车门,下车。她早已直起身盯视我,或者说盯视我缓慢靠近的车。

“陷车了?”我问。明知故问,只是为了寒暄。

她不回答。将工兵铲使劲杵在地上,“啪”地朝旁边吐一口硬硬的吐沫。开车门取一瓶矿泉水,仰脖“咕嘟咕嘟”喝了一气。她额头有薄薄的汗光。她下身穿缝了许多口袋的橄榄绿作训服,脚蹬斯卡帕轻型登山靴,臀部紧绷绷的,让人不由的想起健身房里的蜜桃臀。

我围着帕杰罗转了一圈,查看详情。她的车尾掉进了坑里,大约调头时退得过急,没刹住车。前后轮底下都被挣扎的车轮挖出了深深的沟槽,埋没了大半个轮胎。很显然她想依靠前轮的抓力爬上沟沿,因土质太软,越挣扎越下沉。最后不得不人工挖车垫进石头。但这里没有石头,风化石都没有。

我将自己的车调转方向,屁股朝她。从后备箱取下拖车绳、拖车栓,一头栓在自己车尾,一头丢给她。她捡起绳头在车前脸比划半天,茫然不知怎样连结。我走过去从她手里夺下绳头,跪地将头探进车底,把绳头挂在隐藏的挂钩上。锁死。

“你上车,”我说,“打火,开一档。我一摁喇叭,你就轻踩油门,给一点力量。”

她看着我,并不言声,也不表达“是”或“否”。像审计署的年老审计官一样审慎,面无表情。

“明白?”我微微有点儿不快,要她确认。

她极为轻微地点了下头,下巴颏移动了不到一厘米。

我回到自己车边,拉开车门。突然回头问她:“你一个人跑到这荒天野地做什么?”

她将工兵铲收进车内,仿佛没听见我的话,再次仰脖喝了几口水,爬进驾驶座。

我简短地鸣笛,一使劲将她拖出了大坑。

收拖车绳的时候我在想:好一个奇怪的女子。年纪轻轻,单人单车独闯荒野,肯定很有故事吧。到底有什么故事呢?长得不丑,话却没有。全无礼节。说她没礼貌,不如说她酷得不一般。充满力量感的肱二头肌。蒜锤一样直率而富于挑战的独辫子。挺翘结实的臀部……像个健身教练似的。

“你是健身教练吧”?我脱口又问了一句。问过就后悔了。擦,人家不理你,你扯闲谝。一切皆因她不理我我不死心,有受阻感。

她左手伸出车窗做了个含义不明的手势。是说“不是”?是说“猜对了”?还是“别废话,走人?”搞不懂。她表情中立,嘴巴紧闭。

好吧,走人。我们就此分道扬镳。不,也不是“就此”分道扬镳,因为荒漠里3公里,道只有一条。上了314,我才和她各奔东西。加速之际我习惯性地鸣笛跟她“再见”,但是她没有回应。


再一次起飞无人机之前,我测了测风向。风向不定。一忽儿吹得我右脸生疼,一忽儿又让我的左脸承受风压。荒原就是这样,常常涌动着爱恨情仇般的“洗衣机流”。衣服下摆被风吹得飘起来。估计地面风力三级,高空四级以上。我得飞谨慎点儿。

我钻过铁丝网步行进去800米,在一座雅丹顶上放飞了小飞机。高处视界开阔,能看到我的车,且卫星信号不易丢失。

此时夕阳已经接近地平线。但被一片浮冰样的云挡着,光线散淡。现在“浮冰”在慢慢升高,运气好的话,太阳隐入地平线之前会从云层中短暂露出本相。哪怕只露两分钟,对我就够了。我还有两块电池,能飞40分钟。我慢慢飞,等待日落辉煌。

我操控无人机飞到合适的高度,尽力靠近那片中意的雅丹。飞出去1000米时,不敢再飞远了,怕失联。就地遥控镜头,拍下备用照片。只能说备用。因为夕阳受阻于云层,辉煌一刻并未到来。不是理想的光线。

镜头扫描360度,在这片区域没有见到一个人。公路上也没有车辆经过。不难想象,假如我不去帮助那个女子,她大概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会徒步走到公路拦车求助。最好的结果是:好心人开车将她拖拽出来,使她免于独自一人在荒原过夜。要是救援的人有商人气,就会收她的救援费。要是居心不良,她免不了受到骚扰。我二话不说将她解救出来,至少给她省了一笔费用吧,她却连一句“谢谢”都没有,还用警察一样的眼神看人。有点过分。

不过,她越是违背常情,越是勾起我的好奇——她到底是个什么来历的女人呢?

电池报警时,我返航无人机,换上新电池。就剩这一块啦。20分钟内浮云再不释放落日,今儿的拍摄计划就落空了。我有三块电池,侦查时已经用掉一块。大疆御2的电池太贵(800元一块),我不可能无限制地添置电池。

想了想,我从雅丹顶部下来,到平地上再次起飞。顶上起飞容易,降落困难。那个平台太小。我还没有熟练到起降自由的程度,飞行资历不到30次。

在我仰面遥控飞机,调整镜头寻找合适画面的时候,又一架小飞机带着“呜呜”的响声从我头顶飞过。我惊觉地回头,见那蒜锤女子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40米的地方),双手捧着遥控器,也在放飞无人机。我过于专注,她走进雅丹群,我竟毫无察觉。

她的飞机小巧玲珑,银灰色,目测是大疆mini2型。她猛推摇杆,小飞机带着加速度向我的宝贝狂奔。毫无疑问,她是个比我还新的飞手。我得出结论。

我回过目光盯视我的飞机,飞远一点,免得被她莽撞地碰上。你飞你的,我飞我的。我不想理你。

话说回来,她的小飞机在我视线之内,我不能不看。飞机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像打迷踪拳一样。典型的乱飞。而且老想靠近我的飞机。我估计她扳小小的摇杆时手法笨拙,一下子将马力打到最大。这样的飞法,不仅耗损电量,而且无法获得稳定的图像。我本能地想走过去告诫一番,又忌惮她的态度。算啦,算啦,人须谨慎地释放好意,不然容易给自己添堵。

幸运的是,夕阳在沉落地平线之前终于摆脱了魔爪,慷慨地向大地倾洒橙色之光。天地一片辉煌。我兴奋地调整镜头角度,连续摁下快门。尽管出于安全原因,飞机无法理想地接近那片中意的雅丹,但是远远地能拍到雅丹群的侧影,已经很好了。尽人事,听天命,我不求完美。

   1分钟……抑或只有半分钟?夕阳仅仅露脸打了个招呼,陡忽之间,温暖而辉煌的光线就消失了,白平衡随即骤然降温,变成了冷光。电量所剩不多,我没有余力拍摄蓝调,就果断返航降落。

那女子雕像般站立不动,手捧遥控器,表情被盗。仿佛一个人被子弹击中尚未倒下。眼神没有焦点,看起来有点懵逼(不明白子弹从哪里来)。

我将飞机收进收纳包,抬头看看天。她的飞机不见了。

我刚才就隐隐担心:这么大的风,mini飞机自重轻,飞起来很危险。她那种飞法又不科学,很容易“炸机”。

我不想管她的事,收拾东西要走。她瞥了我一眼。

她闪电般地一瞥,随即收回目光,仍旧木呆呆站在那里。我觉得她的眼神非常具有穿透力,将我孜孜计较的内心活动看得清清楚楚。仿佛在说:剧本预设的是你来帮我,我看你往哪里走!

我被她“克”住了,走到她身旁,身不由己。

“飞机失联了?”我问。

她不吭气儿,咬了咬嘴唇。稍顷,递过遥控器。她的手背上血管脉络清晰可辩,一枚造型简单的戒指戴在中指上。

我接过来一看,飞机处于“等待起飞”状态,而且显示“起飞条件不具备”。这么说,“炸机”了无疑。就是飞机失事了,由于某种原因,从高空摔下来了。

“完蛋了,你的飞机掉下来了。”我看着她说。我想告诉她,你飞得太高了,卷入“洗衣机流”,翅膀倾斜45度以上,向上的动力就变成了摔机的掼力。但我又觉得说这些没有意义。就简单地说:“这地方没有湖,应该不会掉水里。根据GPS定位,很容易找到残骸。要是买了保险,可以以旧换新。”

说完,我递回遥控器,准备往外走。

“不要了。”她垂下眼睑说。声音很小。

“不要了?你土豪啊,几千块钱呢。”我脱口而出。我想她大概是害怕,不敢一个人往里走找她的飞机。天快黑了。“不要紧,我陪你去找。兴许完好无损,乖乖地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们呢。这里土质松软。”

她依旧站那不动,眼神茫然地瞅着天际。我等了一会儿,见她没反应,拔脚要走。她却飞快地递过遥控器。

我直想视而不见,扬长而去。可是我接了。接过遥控器的一瞬间,仿佛瞅见她的嘴唇微微泄露出一点笑意。可又无从确认。定睛看时,她仍旧表情空漠,嘴巴紧闭。

我点开“找飞机”一栏,搜索出飞机现时的GPS定位,对准那个点,徒步接近。我急慌慌的,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绕过一座雅丹,从另一座雅丹的腰部横切过去。脚步将硬硬的盐壳踩得噶吧噶吧响。终于在1050米之外找到了小飞机。这期间,她跟在我身后,我们没有交流。飞机四仰八叉地躺在褐色沙土地上,所幸并未四分五裂,只是电池摔出了机舱,落在7米开外。桨叶完好。安上电池后,居然能正常工作。

回车边的路上,我无话可说,大步向前迈进。中途微微侧头用余光瞄她,她跟得很紧,有力的步幅毫不懈怠。她没说“谢谢”。我不言,她也不语。

终于,走到各自车边,即将上车各奔东西。她璩然从嘴巴里迸出两个字:“特警。”说完这两个字,她又闭口不言了。简直惜字如金。

“特警?”……啥意思?……哦,明白了,她说自己的身份是特警。是接我先前的问话“你是健身教练吧”的。这口气喘得真叫一个大,几乎让人窒息。

这么说来,真有点儿像。身材像,装扮像,眼神像。北京来的女特警(车子是北京牌照)。可是,这女警究竟有啥子故事呢?一个人独闯荒原为哪端?我照旧不甚明了,也无从追问。


当夜,我在南八仙拍星到凌晨1点,起风了,不方便扎营,连夜开到120公里外的水上雅丹景区门外扎营。这是方圆120公里内唯一能找到的人气之所了。

路上下起了小雨。驶入315国道时大卡车多了起来。雨中难以超车,我跟在大卡车后边走。抵达景区门外停车场已经接近3点。雨停了,风却越发猛烈。水泥地面的停车场无法楔下地钉,我将帐篷防风绳一头系在车轮上,一头系在停车场栏杆上。游客少得可怜。拥有300个停车位的停车场,只停了一辆房车,两辆越野车。我简单洗簌,钻进帐篷,听着帐篷咵咵的抖动声入睡。

天亮时想去景区拍水上雅丹日出。保安说不能进,没到上班时间,没人卖票。我和那个年轻倔强的保安吵起来。吵也不给进。无奈之下,我勉强从停车场飞了无人机(车上充了电)。太阳升高时,我收了无人机,回到车边弄早饭。

正弯腰煎蛋,有人“嘣嘣”敲我的车窗玻璃。我直身回头,看见女特警站在车头旁,面带隐隐约约的笑意。上衣加了一件带风帽的紫色软壳冲锋衣。

“挡风玻璃烂了”。她用正宗的北京话宣告性地说。顺她指节敲打的方向,我瞅见车子前挡玻璃被什么击打出星状的裂纹,有铜钱那么大。糟糕!一定是昨晚开夜车,前头的大卡车甩起的小石子野蛮地打烂了我的挡风玻璃。车子的保险不含玻璃。我急急取出毛巾擦拭玻璃上的泥水,查看具体的伤情。回过神来,女特警已经不在了。不晓得她何时到的水上雅丹停车场,现在驻车在哪个角落。难道是昨天分手后一直不露痕迹地跟在我后边,而我并未觉察到?也许是,也许不是,凑巧又遇上了而已。


二、俄博梁:“鬼火”飘忽  野旷惊魂

1

按照拍摄构想,柴达木沙漠我预设了四个拍摄点。分别是:大柴旦翡翠湖、南八仙、水上雅丹和俄博梁。这四个点代表了柴达木沙漠的典型地貌,既有概括性,又有观赏性。奔赴俄博梁之前,我已相继拍摄了三个点,从相机回看,南八仙的片子稍好些,翡翠湖和水上雅丹平庸无奇。“稍好些”也不过是说“勉强可以看”,不是令人眼睛一亮的大片。这让我颇感郁闷。问题出在哪里?水上雅丹就不说了,日出时保安不让进门,勉强从停车场起飞,飞机飞过一系列景区设施到达水边时已达飞行极限,只能凑凑合合摁下快门。这是客观条件所限。翡翠湖和南八仙呢,又是什么原因没能逮住“大鱼”呢?思来想去,恐怕还在于没有扎营等待。没有赋予时间性——耐心琢磨视角并且有准备地捕捉稍纵即逝的瞬间。不投入足够的精力,不赋予充裕的时间,哪能轻易收获内涵丰富、令人惊艳的大片?点个卯就能拍到完美风光,此种才华我不具备,此种运气咱也没有。我决定接受教训,到俄博梁扎它几天营(至少2天),投入工夫。

北京来的女特警?管她呐。我没再去留意她,也无法预测她的下一个目的地。萍聚萍散,顺其自然。况且,我跟她没有需要清算的历史旧账,顶多对她有点好奇而已。

但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我们还会在新疆邂逅,并因邂逅稍稍改变了我的行程。这里暂且按下不表,她不是故事的主角,且让她在后台等待出场。




2

沿着315国道西行,极目所见,悉皆寸草不生的戈壁荒漠。浑黄的大地与浑黄的天际无缝对接。有时道路就从造型狂狷的雅丹集群穿过,不下车就能饱览西部风光。这地儿如此野蛮、荒凉、诡谲,一片死寂,却又仿佛激荡着某种巨大的灵魂。与华南的椰影婆娑,江南的流水淙淙、西南的层峦叠嶂不同,反差强烈。旅行老鸟都知,越是地理差异大,越是文化差异大,就越有观光吸引力。中外概莫例外。

中午时分到达黄瓜梁。公路从荒原里一个写有黄瓜梁的标牌下分岔。向左是茫崖,往右是冷湖。我拐向右手——俄博梁入口就在离冷湖40公里的路边上,前年我来过。

出乎意料,俄博梁入口处矗立在荒野中的写有“亚洲最大雅丹群”的巨型广告牌不见了。本来就没有大门,没有人工建筑,只有两块大型广告牌,一块画着景区的地图,一块写着景区简介。现在广告牌不翼而飞,更显荒野的凄清。简易停车区还在,三只垃圾桶还在,衬得天空十分寂寞。取广告牌而代之的,是一只齐肩高的细木棍挑着的小小三合板,板上用笔刷歪歪扭扭写着:因景区升级,此路封闭,擅闯者后果自负。

我一时有点懵逼。兴致勃勃、热情高涨地长途奔袭到了目的地,做好了扎营拍片的准备,却被告知“请勿入内”,叫我如何能够接受?我对俄博梁如此期待,将它放在柴达木沙漠主景的位置,满怀收获大片的期待,如今咋能屁也不放地放弃?站那想了一会,我决定不予理会。四周没有人,开进去再说。究竟怎么样不给进,是路挖断了还是大门锁了,我总得实际去碰一碰钉子。除了俄博梁,再无俄博梁(那样的狂野地景)。即使进不去,我也得头撞南墙让自己死心,对自己有个交代。

吸了一支烟,我重新上车,小心翼翼穿过停车区下到荒野。

当然轮下的路不是铺装路,是众多越野爱好者“走得多了,也便成了路”。前30公里没有雅丹,没有风蚀地貌,纯粹是荒野戈壁,土质的地面参杂着小石头子儿。路上有5处流沙,我保持一定的速度不懈怠,安全通过流沙地段。

越过一个高坡下行,一条几近干涸的小河横在眼前。河边新建了一座简易板房,板房门前的路上横着一条长长的铁栏杆。这大概就是“后果自负”了。

我在栏杆边停车,略想了想,掏出证件握在手里,朝板房走去。

板房门开着,里边黑咕隆咚。我用指节敲敲门,轻声问:“有人吗?”

无人回应。

我略略提高声音又问一遍:“请问有人在吗?”

里面的床上有东西蠕动了一下。眼睛适应了黑暗才勉强看清屋内有两张高低床,其中一个下铺睡着一个人,裹着脏乎乎的花被子。

那人揉着眼睛坐起来。随即用脚探到鞋子,离开铺位。是个大高个男子,刺猬头,预测头发有一个月没洗了。睡眼惺忪。不过并未朝我发火。

“干嘛?”他咕哝着问。

“哦,是这样——我是媒体的摄影师,想进俄博梁拍点照片。航拍,就是飞小飞机那种。”一边说一边递上名头吓人的某虚拟摄影机构采访证。

“这里不给进了,有规定。”他眯缝着眼睛说,好像不能适应屋外的强光。他没看采访证。

“我晓得的。”我平静地接话,“游客不给进,可是我不是游客,我是媒体人,采访的。”我又晃了晃证件。

“媒体人?”他咕哝,“采访的?”

“没错。相当于记者。”我用自信的口吻回答。

他走出屋子,从腰里掏出钥匙,打开栏杆锁。动作很慢,像是刚刚开电试运转的机器。

“天黑前要出来。”他对着虚空说,“我要是不在了,钥匙压在那块大石头下面。”他指了指窗下。

“好的。”我说,“会出来的。”

返回车内,我内心一阵狂喜。哈哈,过关如此简单,我不轻易放弃看来是对的。要不然,就此错过,可就太遗憾了。反正,我不会破坏你的自然景观,我就拍个照片而已。扎营后我会带走全部垃圾。我没有不守规矩的负疚感。

我尽力隐藏喜悦,装作任务在肩心情沉重的样子,紧闭嘴唇从他面前开过。


在所有中国雅丹群中,俄博梁是我最中意的。不仅仅因为它最难接近,游客最少,更重要的是这里的雅丹造型最为古怪奇崛,原始风味最浓。南八仙那边的雅丹,基本是圆的,像古代坟墓,线条柔韧。俄博梁更具外太空气质,雅丹风格潇洒多样。有体量巨大“城堡”,有薄如刀片的锋刃,有的剑指苍天,有的两情缱绻……。里边道路千千万,极其容易迷路。陷车、失温、迷路,是危及生命的三大因素。手机没有信号,无法联系救援。

我沿着看起来是主路的灰白色线条在里边探寻,试图找到最佳拍摄点和今夜的露营地。

实际到访后才晓得,这里确实被封闭了。一辆车也没有。一个人影也不见。过去路边有标牌,简单地指出哪里是厕所,哪里有水源,现在牌子被拔除了。风猛烈地流荡大地,在紧闭门窗的车内能听到“呜呜”的风声。某处忽然会扬起一股沙尘,小小的旋风在那里作怪。我的车在众多哲学般沉思的雅丹中穿行,如身穿白衣的孤魂野鬼泱泱流窜,禁不住叫人心生寒意。

我下意识地在速干衬衫外面加了一件冲锋衣。

雅丹森林实在太大了,我晃荡了一个小时还没走出密集区。日落前后我只能守在一处拍摄,到底是拍巨型城堡还是一柱擎天我拿不定主意。不管选择何等机位,那地儿还得适合夜间拍星。我不可能拍完日落还挪个地方扎营。天黑后开车是非常危险的,极容易迷路,或者翻车(因为坡面较多)。

开车寻找合适的机位时我被景区巡查车发现了。车里下来三个戴红袖标的人,厉声问我是从哪里进来的。我说我是从有栏杆的大门进来的。他们不相信,硬说我是违规越野进来的,要罚款。我掏出证件给他们看,解释说栏杆那边的值班人员交待我出去时钥匙压在窗台的石头底下,他们才相信我确实是从栏杆进来的。他们又问我塞给他(值班人员)钱了没有。我说别冤枉人家,他一根烟都没抽我的。他们说款就不罚了,但是,现在、马上、立即原路出去。我说给我两个小时,我拍完日落再走。好说歹说,他们勉强同意了。

事实上,即使“红袖标”给我两个小时,能否拍到理想的照片我也欠缺把握。天上飘着散淡的云,太阳时隐时现,风大到帽子戴不住,无法保证傍晚会有辉煌日落,星空更是难以预测。这么说来,连无人机能否安全起飞都是个问题。各种条件的不确定性让我心生忐忑。但总算留下来了,没有被当场驱逐。留下来就有运作的余地。我现在要做的是默然祈祷。不敢到处乱跑了,怕“红袖标”看见了又生麻烦。

他们离开后,我将车子停在扇形雅丹的怀抱里,支上小桌板,打开汽炉做了鸡蛋面条。切了一只西红柿和几片生菜下到汤里。

“晴天钟”显示,今儿日落时间是8点13分。我准备7点40起飞无人机。路上已将三块电池充满,从日落拍到蓝调没有问题。只是,这里阒无人声,我一个人在森林般的野雅丹群里下面条,有一种非现实的感觉。一个人的阳气如此单薄,荒野又过于阴森,让我心虚。

餐毕我吸了一支烟。手机音乐开到最大,让欢快的节奏搅动沉寂。我需要声音,如同寒夜需要篝火。一支接一支的曲子将时间拉向身后。

到了预定时间,我收掉小桌板和钓鱼椅,走到平坦的空地,放飞了无人机。此时夕阳极力挣脱云层的束缚,露出了半个脸。风有5级。光线虽不十分理想,可也勉强将大地上的景物染成了绯红。霞光铺满西天,作为雅丹矩阵的背景倒也无可挑剔。


悲催的是,拍完日落我出不去了——栏杆锁了,钥匙不在大石头底下。可能是刺猬头忘了放,也可能这家伙挨训了故意为难我。反正我几乎将窗下那一片翻了个底朝天,就是没找着钥匙。窗台也摸了。房门紧锁,里边没有人。实在没有办法,我又返回到雅丹群里,估摸有一处凹地是驴友扎营之处,摸黑支上了帐篷。事情生出了意外,当晚可以试拍星空了,我不晓得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心。


3

黑漆漆的夜,我一个人在帐篷里躺着,委实有点害怕。帐外,
一尊尊老僧一般的雅丹在这片富含外太空信息的无人区里静默着,毫不为意地承受着猛烈的西风。“呜呜”的声音不是雅丹的呻吟,是空气的呻吟。像爱而不得的怨妇,如泣如诉。

这里早晚温差很大,白天热的时候恨不得一丝不挂,夜晚来临就要穿羽绒衣了。我穿得厚厚的蜷缩在帐篷里,头枕睡袋,等待云去星来。

想看看手机推送的消息以打发难捱的时间。然而这里没有信号。息屏小憩一会,凝神细听风声的规律,但似乎毫无规律可循。再次打开屏幕,还是无有信号。如此反复多次,最终死心,盖上睡袋假寐。又怕万一睡过去错过什么,将手机闹铃设在凌晨1点。

可能睡着了,也可能只是迷糊了片刻。闹铃响了。我蓦然惊醒。拉开帐帘朝外张望,天空依然黑漆漆一片。只有东南方向有两颗星星穿透薄雾发出微光,从方位看,应该是木星和如影随形的土星。说实话,我一个人在这里,战战兢兢,恐惧感强烈。纵使外面繁星满天,敢不敢毅然踏出帐篷走到黑魆魆的雅丹群里架起相机拍星,自己并没有把握。心中不无暗暗盼望天气不要好转的意思。天气不具拍星的条件,自己就能心安理得地蜷缩在帐篷里过夜,毋需走出来面对无边的恐惧。“天气条件不具备嘛,有什么办法呢”。心理得到这样的安慰。

不用说,这是自欺欺人的伎俩。心理虽然获得了安慰,可俄博梁星空没能拍到这一事实是抹煞不了的。找再多的借口,作为预设任务,你没能完成,那你跨越几千公里来这里有何意义呢?你又不是专门来体验露营的。

我再次设定手机闹铃:2点半。

似睡非睡之中,那个首都女特警向我走来……

梦中的场景仿佛是在一个古旧的火车编组站。类似于电影《兵临城下》中,神枪手瓦西里·扎伊采夫最后击杀德军狙击学校校长科尼斯上校之处。我身穿65式军服,平端56式冲锋枪,微闭一只眼瞄准着什么。逆光照耀铁轨,反射出引导线一般的冷光。旁边的火车喷着白汽,即将开拔。猛回头,女特警站在轨道上,强烈的逆光勾勒出她的身形——她装扮得像《古墓丽影》里的安吉利特·朱莉,一身鲨鱼皮黑色紧身衣,身材凹凸有致。右手紧握一把短剑,剑头斜指地下。她一步步向我靠近,面露神秘的微笑……边走边叩击火车车厢:“玻璃烂了……玻璃烂了……”。

闹铃响了。我刹那间回到现实。穿衣服时我还在想,女特警为何手握短剑一步步向我逼近呢?手握杀器的她又为何面带水上雅丹清晨露出的那般笑容呢?她为何一再提醒我“玻璃烂了”呢?梦境究竟意味着什么,折射着什么,暗示着什么,一时不得其详。

走出帐篷才晓得,这里的黑暗是多么浓稠。星光倒是露出了一些,想拍的话也可以拍。天上的浓云被风吹散,呈丝丝缕缕状态。周围无一星半点人间灯火,地表能见度几乎为零。作为星空摄影,此种暗度自是再好不过,可是作为我——独行的星空捕手,未免感到黑暗的压力过于大了。

我有点儿吼不住。站在帐篷边不知所措。

要知道,黑夜是有分量的,如同身处深海,海水挤压身体。黑夜自带阴气,黑夜越浓稠,阴气越重。人多的情况下,大家分担黑夜的分量和阴气,尚且顶得住,现在是我一个人独立支撑,我本能地觉察力有不逮。

太特么怕人了。我数次将手伸向车门,想取车里的摄影包和三脚架,又数次缩回。我不敢走到像是死去千年的雅丹间的空地。尽管我是打过仗的(老山对越作战)、见识过生死的老兵,胆儿够肥。可那是面对看得见、摸得着的对手。这次不同,静默的暗夜里,无人之地,总好像潜伏着无形的、不明所以的东西。ta 可能瞬间聚敛成型,将我绞杀;又瞬间化为雾气,遁于无形。我根本无力与之抗衡。我感到自己的胆量不够用了。

虽然我不相信鬼魅魍魉,可这千年荒原,总会有什么在其中盘踞的吧。我作为入侵者,总会被其恶意对待的吧。一时我的心抖抖的。

我犹犹豫豫又钻回了帐篷。

坐回防潮垫上,我嘲笑自己的卑怯。哪里有瞬间聚敛成型、又瞬间化为雾气的灵异,那是恐怖电影里的玩意儿,是人类想象出来吓唬自己的,你不该相信。要说有什么妖魔鬼怪,那是人心里内生的,而不是外在的。荒野中独自露营猝死的驴友,多半不是因为突发疾病,而是因为自以为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受到惊吓,心脏骤停而死。换句话说,是自个儿被自个儿吓死的。你不害怕,就什么都没有。也不会丧生。假若真有什么神秘之物,我保持冷静、清醒,看看无妨。倘若我罕见地看见了人们通常看不见的什么,不啻说是一种奇伟的勋历,以后有得牛逼吹了。前提是——冷静,冷静,别让心动过限。

左思右想,我觉得还是不能龟缩在帐篷里白白浪费一晚。咬紧牙关,下定决心,我重新走出帐篷。这次我从后备箱拿出42度口子酒,咕嘟嘟喝了两大口。

夜冷,我穿上了羽绒服,套上了冲锋衣,还拉上了风帽。拉上风帽的真实意图不是防风,是为了护头——减弱来自背后的猛烈一击。也有盖住耳朵不想听周遭“不祥异动”的意思。我一肩斜背摄影包,一手提三脚架,以头灯引领,走到离帐篷100多米的一块空地。估摸前方的雅丹形态还不错,停下来支上三脚架。

我先试拍了几张,找到正确的曝光参数。随后以不同方向的雅丹为地景聚焦星空。拍了几张后,从屏幕放大回看,效果并不理想。一方面,地景太暗,ISO须开到6400以上,影像颗粒较粗。另一方面,天上的云被风吹成破絮状,将整体的星空弄得支离破碎,失去了应有的浩瀚深邃。总之画面差强人意。我寄希望于叠加降噪和后期调整,先把它拍下来再说吧,来都来了,别闲着。

操作过程中,风渐渐小了。原先风从后边刮过来有强烈的推背感,眼下只偶尔轻轻拉扯衣襟。风送来荒漠的气息。似乎几公里之外暴雨如注,土湿气随风而来。现在,这里除了快门的咔嚓声,别无任何声息。不,也不是声息绝无,凝神谛听,自己心脏发出的强劲、干涩的咚咚声清晰地传至耳鼓。我的紧张被剧烈的心跳声印证。

我不害怕前方,顾虑的是身后。前方我看得见,有什么东西出现我能够及时应对。可身后我瞅不见。要是有什么在我身后突然袭击,比如朝我后脑勺咣叽一棒,或者在我脖子上闪电般套上绞索,我就被动了。当然我心里明白这都是瞎担心,这里不存在双爪搭在你肩上待你回头“啊呜”咬断你脖颈的狼。我相信没有这些,可心里还是颤颤的,高度警觉,不想听周遭的异响却又使劲竖起耳朵捕捉来自身后的动静。

低头调整相机参数的某一时刻,我恍惚感觉右前方的雅丹背面有什么亮了一下。短暂的难以捕捉的光闪,似有若无,像是明灭不定的磷火。等我抬头细看,深重的黑暗复又回归原路,紧密得岿然不动。心里嘀咕:也许我太害怕了,出现幻觉了吧。

重新低头操作,那东西又闪了一下。这下我清楚地意识到不是幻觉,鸡皮疙瘩紧急集合。不妙,老子真的遇上什么了,多半是被民间称为“鬼火”的磷火。冷静。冷静。我告诫自己。切莫心动过速,切莫晕过去。睁开双眼仔细看好了,记下来。弄清楚那里究竟是什么。禁止转身逃跑。不然那东西捕捉到你的恐惧很可能粘住你让你惊恐暴毙。老兵,你是见识过生死的老兵,你不怕的!

嘴上说不怕,其实心里还是害怕。心脏几乎从喉咙里蹦出来。猛烈的战鼓在胸中擂响。那时心跳肯定超过150次/分钟,只是因为我本来心动过缓,才没突破承受的极限。

在短暂的热血上涌之后,血液从脑部又回流到它应有的位置。我念叨着“老兵,你是老兵”,大约冷静了,抬头紧紧盯着右前方的雅丹群——那是一片纵向重叠的雅丹,中间有宽阔的隔离带,两侧绵延着几十米的“断壁残垣”。

又闪了一下。如同巨兽开眼闭眼,两侧小雅丹的侧壁在幽冥的光线下刚刚显出凹凸感,光就消失了。我任啥也没看清,只感觉有一缕光稍纵即逝,极为诡异,神秘而恐怖。

我一动不动,屏住呼吸死盯着那地儿。光闪再未出现。不久,一团红乎乎的什么从一侧小雅丹底部往上攀爬。爬到半腰,突然陨灭。对,不是消失,是陨灭。消失是暂时隐蔽,而陨灭是化为乌有。这团红乎乎的东西比之前的“磷火”更让我害怕,因为它在“爬”。它能动,它有生命,它又是不明物种。

我几乎条件反射般蹲下身,好像这样就能缩小目标,减少伤害似的。

一时间,我紧张得要尿尿,膀胱缩成一团。当然我没有闲心也没有时间解开裤子撒尿,只好硬憋着。一边捂着腹部憋着劲一边抬头死盯刚才那团红乎乎的东西攀爬的雅丹……

又过了一会儿,那团红乎乎的什么又从主雅丹另一侧的“断壁残垣”往上爬,大小与刺猬相仿。离得太远,看不清那是什么。它敏捷又谨慎,动作时快时慢,时进时退,爬到半腰,再告陨灭,留下深重的黑暗和静默。

我得走。我得走。我不能没完没了地和它对峙。乘它没追上来,我得迅速“消失”。

我将相机、三脚架丢在那里,站起身就跑。头灯引路,一直跑回车里,砰地关上车门。感觉心脏的跳动震得汽车都摇晃了。留在原处的相机,我设定的是延时拍摄,就是说,它不因我离开就停止拍摄,继续一张接一张记录它所看到的画面,直到电池耗尽,磁卡存满。明天,不,就是今天,只要天一见亮,我将知道我的镜头捕捉到了什么。

震惊世界的谜团马上就要揭开了。揭开这一谜团的是来自中国的一名名不见经传的星空摄影师!我一边恐惧着,一边意淫般地享受着想象带来的收获感。


4

得知那神秘的光闪不是磷火,那团红乎乎的东西不是不明生物,而是另一位星空摄影师的“杰作”,是在当日早上8点。

我在车里只迷糊了一会儿,天就亮了。褚红色的风蚀地貌在青色天空下现出层次,眼前的景物慢慢显影。阳气重回大地,恐惧烟消云散。我脸也没洗,快步走过去查看我的相机。……嗯?那里站着一个人。

一个小个子男人,站在离我的相机10米远的地方,一脸困惑地瞅着它,既不近前,也不退后,仿佛支在三脚架上的相机是从未见过的物种似的。那人头发凌乱,两撮头发直戗戗地竖在头顶,有点像卡通片里的电视机天线。未经梳理的长发盖住了耳廓。双手插兜,怕冷似的缩头耸肩。肩上挂着一架照相机。

听到脚步声,他才转过头,随即挺直了脊背,目不转瞬地迎着我的目光。但不做声。

“嗨。”我试探性地打个招呼。从装扮看,他不是景区的人,应该是游客。可这大清早的,孤伶伶一个游客站在这里是啥子情况?我心有疑忌。

“嗨。”他简洁回应,看着我动手卸下相机。

一时无话。

俄顷,他开口:“大哥,昨夜是你在这儿夜拍吗?”

“是啊。”我说。“凌晨2点半。”

“哎呦吓死我了。”他的声音与其说是抱怨,毋宁说是惊喜,“我在雅丹另一面,听到动静,还以为有鬼呢,赶紧跑回帐篷。一早就过来查看。”

“你在雅丹另一面拍星?”我瞪着眼问。

“可不是吗。”他圆圆的脸现出弟弟模样的羞色。此人大概31、2岁。

“我操。”我甩了一下手,“我差点被你吓破胆……你用了头灯和红外手电?”

“用了呀。大家都用。”他困惑地瞅着我,不明白我何以问这个。

我恍然明白过来,那个红乎乎的东西是他嘴上叼着手电腾出双手操作相机时,光斑无意识的晃动。那神秘的光闪无疑来自头灯。

“大家?你们有一个团队?”我问。

“不是,我就一个人。我是说拍星的人都用头灯和红外手电。”他解释说。

这位弟弟模样的拍星者名叫尔濡,是昨夜10点左右从火星营地一侧违规越野进来的。怪不得白天没看见他。他的车是又小又旧的铃木吉姆尼。如若没有过硬的驾驶技术,开这样的车绝对不敢贸然闯入俄博梁。

我邀请他到我那儿吃早餐。他客气说“不用”,架不住我诚心相邀,也就过来了。坐在从车里拿出的钓鱼椅上。

“我可没想到还有和我一样独行的追星者,要是知道荒天野地里还有一个独行者,昨夜我们结伴拍星多好,也省得互相吓唬,心脏受损减寿。”我一边打开汽炉煎鸡蛋一边说。

“可不是嘛……我以为自己是世上稀有的独孤神经呢,哪想到奇人不止我一个。”他像宝贝似的抱着相机,看着我说。此人圆圆的脸上略带红晕,眉毛漆黑,眼珠清亮。头发凌乱,衣着随便。

“哈,熊猫虽少,可也不是独苗。”我盛出一只煎好的鸡蛋,又磕入锅中一只。“你拍星几年了?”

“我才一年多。刚学。相机都是从别人手中淘的二手货。车子也是。”他举了举手中的相机。

我瞄了一眼,他的相机是古旧的尼康d610,镜头边缘有明显的磕碰痕迹。

鸡蛋煎好,我放了几片吐司在平底锅里,不加油小火烤焦。又座上户外饭盒倒入两袋牛奶烧开,加进去少许即食麦片。

“大哥是讲究之人,”尔濡赞叹,“我都是吃方便食品。”

从尔濡的衣着和装备上,能看出他经济不太宽裕。经济不太宽裕的追星者让我生出额外好感。这样的人基本上是精神追求大于物质,灵魂较为有趣。

“我可以看看你拍的照片吗?”我提出一个略略有些唐突的请求。

“可以可以,您应该是前辈,看了请给我指点。”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图片库。

我示意他先吃,自己一张张翻着他的星空摄影作品。

说实话,他的照片初学者的稚嫩还是有的:星芒凌厉,苍穹不够油润;构图也不讲究,平衡感差点火候;色彩常常不够饱和或者过于饱和;后期薄弱。可是一张张看下去,渐渐得出一种印象——没有一张似曾相识。没有一张是模仿前人的赝品,全部是原创。他选择的地景往往别出心裁,出人意料,即便我这样的资深玩家,也会产生疑惑:咦,这地儿我没到过。或者:我虽然到过这地儿,可是没从这个角度拍摄过。虽然不讲究画面平衡,可他的作品里洋溢着生猛、桀骜、可用手掌掬起的生命力。那里流动着什么,难以捕捉却又鲜明存在,可以感受却无法概括。类似于一种脱颖而出的锐气,一种特立独行的气质,与他和善、谦逊的外表不符。

我久久地凝视着手机中的画面,心里生出隐隐的嫉妒——他天赋比我高。借用一句恰如其分的歇后语:寡妇抱着夜壶哭——我不如他(它)。不是通过学习可以弥补的,这种差距将永久存在。

“我是菜鸟一个,大哥给我指点指点呗。”尔濡望着我的脸,像等待老师宣布成绩的小学生,有点忐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正面答他的话。“你是什么职业?什么学历?要是不介意的话,可否告诉兄弟?”我沉吟着问。

“说出来让人难为情——我只技校毕业,没有正式工作,经熟人介绍,临时在一个私人驾校当教练。勉强餬口的工作,不值一提。”他答。

“勉强餬口?”我盯视着他的眼睛,“不是说驾校的教练故意为难学员,向人家要烟要酒,还对人家年轻女学员潜规则吗?”

尔濡脸红了。“哪里有那样的事,发现了要遭辞退的。至少我不干那样的事。”稍后又加了一句,“那是故事。”

我笑了。他也笑了。笑得有点腼腆。

尔濡没结婚。说是条件好的女孩看不上他,只懂柴米油盐的他又不喜欢。反正不急,父母唠叨他就听着,不辩解,也不反驳。沉默是他抵御外部干扰的利器。

早餐后他主动刷碗。一边弯腰从水桶接水一边背对我说话。

“我为什么会喜欢上追星?说来纯属偶然:交警队的一位老师来我们驾校上安全课,末了留20分钟在投屏上分享了他的星空摄影作品。我被震撼了,说是浑身麻痹也不为过。总之目瞪口呆半天动弹不得。他展示的哪里是现实世界,分明是我常常梦见的天堂,是‘诗和远方’里那个所谓的‘远方’。也许,那一刻,从遥远的星球传来的电波与我内心固有的频率对接上了,一颗种子由这种同频共振抖落在我心里——我常这样想。我要做这种事(拍星),我喜欢,我能行。我就这样子自然而然地开始追星——设备是交警老师转让的,正好那时他要升级设备。”

“家里人什么态度?”我点了一支烟,问道。

“家里?家里肯定反对的。他们觉得努力找一个饭碗牢靠的工作,成个家生个孩子才是正事,其它全是不务正业。尤其是追星还要烧钱。但他们左右不了我。他们不了解我在这一过程中的快乐,我讲了他们也不懂。他们说我废掉了。”

“那你终归要回到现实中,面对生儿育女、锅碗瓢勺的呀?”我故意这样说。

“终归?大哥!没有谁规定人必须回到所谓的现实。于我而言,挣少许的钱,然后追星,这就是现实。”尔濡回过头认真地说,语气中含有“大哥怎么也说这种话”的不解。他认真的时候头上的“天线”微微抖动,弥散着抗争之气。

我在心里对他竖起大拇哥:好小子。这是一个为追星而生的人,我引为知音。

但是我们“终归”没有就此合二为一,尽管初次见面我就对他萌生好感。他有他的计划,我有我的行程。他去茫崖翡翠湖(不是大柴旦翡翠湖),我去冷湖黑山戈壁,一东一西,方向相左。况且,交情不深,贸然要求同路,也显唐突。回到大路上(那个栏杆打开了,刺猬头不在),我们停下来握手道别。说了一些客气话。我给他的唯一忠告是:你不需要看他人的作品,就按照你自己的感觉来就成,防止被庸人带偏。

但我记挂着他,总想和他一起行走。多天之后,在我的“勾引”下,我俩“终归”“同流合污”,一起加入一个拍星团队。这个团队里有一个容颜清丽的年轻女子去无人区自杀。


三、黑山戈壁:不怕,死亡很美。

1

我在冷湖作短暂休整,住了一间河南人开的小客栈,洗澡、洗衣服、充电、晾晒睡袋。

冷湖是海西蒙古族自治州茫崖市管辖的一个石油小镇,是方圆几百公里无人区中间的一个驿站,有宾馆、饭店、加油站、派出所。做生意的都是外地人,河南、甘肃、陕西人居多。大小宾馆、客栈有10多家。

远在广东的影友“隔壁老王”(就是在《捡一个不靠谱女队友去无人区追星的奇幻经历》那个帖子里给我介绍橙子的老王)得知我一个人在西部拍星,向我推荐了一个星空摄影团队。这位待人厚道的老兄说,你一个人面对无人区的黑夜太危险了,偶一为之可以,长期干这种无厘头的事必出幺蛾子。不知他从哪里打探的消息,说有一个追星团队已经到达西台吉乃尔,不日即可抵达冷湖。领队大徐,他打过交道,人不错。建议我跟大徐团队合流。

细想起来,老王的话不无道理。我虽然想做一个不被打扰也不打扰别人的独行侠,无奈黑夜过于神秘,也过于阴险。俄博梁的惊魂一夜让我心有余悸。“听人劝,吃饱饭”,老王的话我听进去了。

我跟大徐联系,得知他们的线路与我基本吻合,都是从星星峡进新疆,探“大海道”,穿塔克拉玛干沙漠,经219国道进藏。然后绕到扎达,接上318国道回拉萨。我计划中有古尔班·通古特沙漠,他们没有。不过不碍事,我可以暂时脱离队伍去古尔班·通古特沙漠,随后再追赶他们。队伍是松散型的,随时可以离开,不交订金也不收费用。

大徐说,目前他们有两辆车,5个人。前车3个人,2男1女;后车2个人,是一对夫妻。

“都是追星一族吗?”我问。

“对,都是追星一族。”大徐明确无误地回答。

与人结伴,我最担心的,不是能不能与队友融洽相处。以我的年龄和阅历,队友只要不是太渣,我都能包容,一般不会因习惯不同或言差语错闹不愉快。我最担心的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拍到理想的星空照片。这是我的核心利益,理所当然是我最看重的。能出大片的地儿,我想多呆几天,反复拍摄,或者等待理想天气。如果队友不耐烦,打了卡就急着赶路,就让我烦恼。我是拍星来的,不是为了收藏景点数量来的。道不同的人,难以为谋。基于此理,我如果结伴,首先要看他是不是追星一族。狂热的追星者更合我意。

我预备先跟团队走一程再说,倘若理念不合,找个借口开溜就是。

他们到达冷湖后,与我在客栈楼下见了面。大徐他们车里是:领队大徐,42岁,大连人,职业是地质队工程师,兼任大连星空户外俱乐部CEO;屈老师,63岁,鞍山人,电视台退休编导,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安多(女),35岁,厦门人,美术老师(注意,她是我们故事的主角)。另一辆车里,是55岁的老房(苏北某市卸任的房产局长)和他31岁的夫人小金。

几个人在一间小饭馆简单吃了一顿饭。喝了啤酒,预热一下。大徐说,星空户外俱乐部过去只做登山和徒步线路,不做追星线。近来不少星空摄影爱好者冲着“星空户外”的名字前来打探有没有追星的线路安排,俱乐部这才想到“既然叫星空户外,理应有追星之旅”,就出来踩点。这次不收费,结伴图个热闹。屈老师是大徐的朋友,来给他当顾问的。其他人都是朋友介绍加入的——亦即是朋友的朋友。

关于这个团队,我在微信里跟尔濡讲了,问他愿意不愿意参加。如果参加,上我的车,将他的车子存在冷湖。尔濡没去过新疆和西藏,这条线路对他颇具吸引力。反正驾校的差事他不想干了,想去一个汽车4S店干机修,时间上有空档。但他担心的是自己的车没处停放。虽然是个破车,他也没有说不要就不要的实力。他答应考虑考虑再说。后来我托客栈老板娘给他找了个免费存车的地儿,解除了他的后顾之忧,尔濡才痛痛快快决定加入。


2

下午6点,太阳偏西45°的时候,我开车带安多去冷湖郊外15公里的黑山戈壁。

尔濡还没到达冷湖,他现在在茫崖花土沟。大徐、屈老师和房局夫妇去俄博梁了。我告诉大徐俄博梁从传统的越野道进不去了,景区封闭施工。大徐说他们从野路进去,前人分享的有很多条路线。我说里面真的有景区巡查,逮住会罚款的。他说罚款就认。我就不好说什么了。在大徐,是因为踩线必须亲临现场查看;在房局夫妇,大概不在乎那点罚款。反正他们不去不行。

“小女孩”安多不去。她留在冷湖,跟我去夜拍黑山戈壁。至于她为什么不去俄博梁,我没问,她也没说。

说是“小女孩”,其实年龄也不算小,35岁了,只是身架小,面庞稚嫩,看上去像个小姑娘。我第一眼见到她,她正靠在车边吸烟。大徐一边跟我握手,一边事务性地介绍队友,说:“这是安多,我们叫她多多。”她将眼神的焦点从天空收回来不易察觉地颔了一下首,算是打了招呼。我说:“多多好。”她吐出嘴里那口烟,耷拉着眼皮不说话。对人很排斥的样子。我有心跟她礼节性地握个手,看这样子,就算了。

如今,这个身材单薄的“小女孩”走在我的旁边,将和我一起熬夜追星,一下子将我们从几乎陌生的状态拉近为亲密队友,一时让人难以适应。

我们钻过铁丝网往里走(黑山戈壁被保护起来,越野车不让进,人能进)。我身上背了一只大摄影包,一手提三脚架,另一手拎了可折叠的钓鱼椅。安多就背了一只棕色小旅行包,相机和三脚架都装在包里。她衣衫单薄。她的穿着,从上衣到裤子都松松垮垮大了不止一号,好像有意为之,看起来像是穿着哥哥或男朋友的衣服。表情淡漠,不笑,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得空就掏出细长的日本七星烟来吸。出发时我跟她说:“你这身衣服不行,单衣单裤哪能抵挡住冷湖的寒夜,别看现在是夏天,高海拔地区夜里冷到你怀疑人生。最好带上羽绒衣。”她瞭了我一眼,说:“我包里有抓绒长风衣。”我说:“那也够戗。风衣绒短,你里面的衣服薄,吼不住。”她抿起嘴不再理我,眼望远处青山。我想了想,多带了一件抓绒衣围在腰上。

我俩踏着碎石子和细沙徒步去往戈壁深处。安多不和我并肩,而是稍稍拉开两步。我们现在还不熟,作为年轻女人,她不可能没有戒心,拉开两步对我对她都适宜。

目测从公路边走到有山有风景的地方大约3公里。脚下是灰白色的沙子点缀黑色砾石。这样的色泽如果从高处看就像白沙滩上浅浅地下了一场墨石雨,又像肉色大腿套上了黑丝袜,匀净、丝滑,富有层次感。黑山戈壁是我自定的拍摄点(从一本小众杂志上获知),来的人很少。连大徐他们都不知冷湖还有个黑山戈壁。大徐说:“你们先去踩点,要是值得拍,等我们从俄博梁回来再去一次。”

为打破沉闷,我找了个话题和安多聊天。边走边聊。

“你们几个,是从哪里会合的?”我问。

“西宁。”安多答。并不多说一个字,似乎对聊天不感兴趣。

“房局夫妇也是吗?”我又问。

“青海湖。”她简洁地答。我的理解:可能是房局夫妇在青海湖开车撵上了他们,或者在青海湖等他们。

“你是从哪里来的?”

“厦门。”

“你拍星几年了?你刚才装包时我看你用的机子是富士,拍星好用吗?”

“没几年。富士X-T4。好用。我只拍小品。”

怪不得只带了一只18-135mm f3.5的变焦头,原来她只拍小品。拍大景必得带大光圈超广角镜头。

我背的东西太重,走了一会,停下来歇口气。我递给她一支烟,她接了。我给她打着火,借机从正面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这是个清丽的小美人儿——她大略给我这样的印象。双眼皮,大眼睛,眼仁黑白分明。双颊微微凹陷,显得清瘦。鼻端微翘,有孩子气。嘴巴略显宽大,嘴唇丰满,唇线像画上去一样富有界限感。双肩薄薄的,骨感。皮肤固然细腻,脸色却不太光鲜,眼圈微微发青。

潇洒任性的风扫过旷野,吹得人脸颊生疼。太阳光明亮,却缺乏热力。我打开钓鱼椅,背对风坐下吸烟。一边吸烟一边从摄影包的侧袋里取出水壶喝刚泡的茶。“讲究。”她嘀咕一句。微微闪开下风头,不让我的烟灰飘到脸上。她说话点到为止,只有词或词组,没有句子。


黑山戈壁是摄影师的宝藏之地,无疑。这是我用“上帝的视角”整体打量这片鲜有人涉足的荒野时得出的结论。小飞机的镜头下,这一片戈壁美得让人倒吸一口凉气。这种美,不仅源于沙地和黑砾石组成的(远远看去)富有丝绸般质感的坦荡大地,还源于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小山。有一片小山是圆圆的,十几米高,像熟练的西点师在蛋糕上点缀的簇簇巧克力。但再往深处去,大地上突然耸立了一圈狼牙般凌厉的山头,比巧克力圆点高出许多,其狰狞之态与曼妙的沙地纹理形成了强烈对比,仿佛循着曼妙的沙地逐渐深入到了狼窝,那里隐藏着不可知的邪恶生灵。那是二次元风格的画面,魔幻感顿时拉满。

尤为神奇的是,视角的高与下,侧与逆,时间是偏午还是黄昏,沙地与小山的影调色调变化多端。有冷有暖,时而粗粝时而丝滑。对此魔幻美景,我唯一要说的是:我来对了。最好是:除了我(们)之外,再也没有人晓得这个地方,让我(们)独家珍藏。

看得出,安多眼里也充满了惊奇。她习惯于严肃,以至于眉头隐隐可见川字。但这会儿川字无影无踪,嘴巴张成了O型,眼睛里光点闪烁。

“哦……嗬……”。我一边放飞无人机一边兴奋地大叫,以叫声表达热烈的情绪。

太阳落山之前的黄金时段,我用两块电池飞起来拍了黑山戈壁的日落。拍了许多接片,以期获得完美全景。黑山戈壁那边是红山戈壁,当镜头转向某一角度时,夕晖映照的红山戈壁也尽收眼底。橙色光下,红山戈壁比黑山戈壁更加辉煌,霞如宫殿,艳比仙山。我心荡神驰,兴奋躁动,迷醉其中。


我只顾聚精会神飞无人机,没注意安多去了哪里。回过神来,天已见黑,我孤身一人站在空旷的戈壁沙滩,队友不见了。刚才,从无人机的视角,并没有看见画面里有人,显然她不在附近走动。那么,她去了哪里?我忽然有点担心。

我双手围成喇叭朝四周大喊:“安多——,安多——,多多——。”无人回应。在空旷的野外,我的喊声枯瘦干涩,连回音都没有。

我给她发微信,不见回复。

这小丫头,天黑了,还不回到队友身边,难道不害怕吗?难道找到了好的拍摄点不愿意和我分享吗?怎么就没有团队意识呢?我一时有些儿恼火,全然不顾及刚才自己特别忘情地拍摄,忽略了她的存在这一事实。

我收拾摄影包准备去某一方向找她。在我弯腰低头将设备悉数装回包里的时候,她变魔术一般从我身后冒了出来。

“美妙。”她说。一手夹着细长的七星烟,一手提着轻巧的相机和微型脚架。

“哎呦,你吓了我一跳。”我大惊小怪地说。

“你胆小。”她指认般地说,眉眼显得很神奇,仿佛窥见了我的弱点。

“我胆小?”我反问。

“看你急得。”她垂下眼帘说,声调不带抑扬。

“我能不急吗,这么晚了,你不见踪影。万一有狼呢。”我解释。

“你怕。”她问,却没有问的调子。但我晓得她是在发问。

“当然怕。一个人在这荒野里,心里慌慌的,尤其是天已擦黑……”

“我不怕。”她说。吐出一口烟。又补充,“野兽怕我。”

“你不怕我怕。”我当然不信她的话。“别离开我一丈开外。”我下达指令。

“哦。”她撇了撇嘴,“你小胆,要我壮胆。”

我不再理她,从侧袋里取出羽绒衫穿上(户外轻便羽绒衫可压缩得很小放在摄影包的侧袋里)。太阳隐去后,气温骤然下降,几乎一眨眼工夫夏天就变成冬天。她也取出带绒的长风衣穿上。

现在是蓝调时间,视物不清,虽然我有心再次飞起无人机拍摄冷光源下的狼山,但想想还是作罢。因为飞起来不安全,看不清机位。刚才风大,我预留了30%的电量返航。就这,逆风返航后电池也快耗尽。这样的风,带走体温没商量。

我打开钓鱼椅客气地请她坐,她不坐。我就坐下喝热水。简短休息。寂静而清冷的旷野里,就我们俩人。最近的人类在15公里之外。

“你刚才去哪儿了?”我问。

“那边——山头。”她转身指了指。她穿深咖啡色长风衣很好看,显得身材修长苗条,有淑女态。

那是个黑色的小山丘,估计她的深色衣服与黑色砾石融为一体,无人机不易察觉。

“你拍了什么?”我又问。

“风车的翅膀……还有地上的石头。”她答。

“那有什么好拍的?”我心里说,不过并未形成声音。人家爱拍,你管得着吗。自己的人生打理不好,却爱对别人的事指指点点,我很注意别养成这样的毛病。


我老早就观察好了,拍星的机位定在一列碎石山的垭口之上。站在这个垭口,左右延伸的山翼正好呈弧形伸入镜头,可做画面的前景。中景是前方500米处一个比垭口高出大约60米的黑砾石尖顶山。人可以登上尖顶山举起月球灯进入画面,形成人与自然的互动,本来冷色的夜也因月球灯的加入添了暖色,形成冷暖对比。我把这一想法跟安多说了,她没有意见。我们踏着碎石爬上那个垭口。

观察了一会儿,我忽然说:“不对。前方那个尖顶山过于嶙峋,恐怕不太好爬。我要乘天没全黑预爬一次,找到安全路径。不然浓黑的夜里恐难按照预设爬到顶上举灯。”我让她在垭口等我,就下了碎石坡。安多跟我一起下来了。我“咦”了一声,但并未要求她回到垭口。或许,她一个人留在那里害怕。

这时景物还能看见轮廓,地上大些的石头还能看清纹理。下了垭口,我将摄影包丢在沙地上,轻装去爬尖顶山(三脚架和椅子留在了垭口)。安多仿佛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气似的,跟我去爬山。山坡上全是风化的碎石,几乎不能下脚(一踩就塌),我们小心翼翼地手脚并用向上攀登。我在上,她在下。石头一碰就碎,必须小心别依仗石头。爬了一身汗,离顶端还有一步之遥上不去了。怎么也上不去了,那里的刃脊太危险。即便冒险上去,要我在黑夜里再爬一遍并安全下山,也难做到。我气馁了。

“不行,回吧,另想办法。”我对处于低位的安多说。

我下了这座山,安多还在半坡上拍照。原来,这时日落如回光返照一般将西天涂抹得姹紫嫣红。黑色戈壁外围的大风车翅膀从姹紫嫣红里显出了剪影。她对此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左拍拍,右拍拍。站着拍,蹲着拍。我不好意思催她,原地等待她拍完。

等她拍完,天黑透了,我找不到扔在地上的摄影包了。


3

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在野外,天黑后的景观形态和天亮时完全不一样。天黑后迷路的可能性陡增。从尖顶山到我扔摄影包的沙地,不超过500米。这500米我们是直直地走过来的,没有拐弯。可是原路返回时,并未发现摄影包的踪影。我想我们走过头了,经过摄影包旁边多走了500米。遂退回一点,在可能是摄影包藏身之处反复搜寻,只搜到一只别人扔下的破手套。很诡异的一只破手套,半截埋在沙地里,仿佛暗示着这里曾经死过人(实际上没听说谁在此遇难)。

可恨的是,我的两只头灯放在摄影包里,在最需要的时候“不在”。

安多揿亮她的强光头灯,又从背包里摸出一只弱光头灯递给我。说:“回到那座尖顶山下,凭感觉将回头路再走一遍。”

“只好这样。”我说。

我们死盯着尖顶山黑魆魆的剪影往前移动。安多走在前边。她走得比我快。不知是不想与我并肩,还是内心比我着急。好几次我想开口:“拜托别走那么急,等等我。”但最终没好意思说出口。

到达尖顶山下,然后凭直觉往回走,一路回忆曾经在路上遇到的大石头,似乎老相识都在那里,路线并不错。可是走了500米,摄影包仍然不见。在周边着意寻找,也无结果。而且,周边的环境越来越不像了——我记得丢摄影包的位置周边是纯净的沙地,现在这里有许多菜盆那么大的石头。

黑夜中,身前身后不规则的小山头,看起来都差不多,我们找不到有特点的参照物,失去了方向。500米的距离,哪怕前行的方向错一度,最终的结果都会有甪角之别。

我身上出汗了。刚才走得太急,加上心焦气躁。

“怪我。”安多转着身子瞅了一圈,忽然说。

“干嘛这么说。要怪,就怪我不该将摄影包丢在没有明显标记物的地方。”我安慰她。

“怪我。”她重复道。稍顷,又补充一句:“我不该在那拍照耽误时间。”

“快别这么说。谁能想到天黑后竟然找不到摄影包了呢,这才走多远。”这么说来,黑夜确实可怕,非常容易迷路。以后要倍加小心。

“被沙子掩埋了。刚才起了一阵风。”她断言。

“嘁……”,此种说法理所当然受到我的嘲笑,“那才多大风,怎么可能埋得了那么大的摄影包。”

“有人拎走了。”她又说。

我觉得她太孩子气了。这地方,哪里有别的人。有人的话,老早咱们就看见了。有人不可能不亮灯。

“别瞎想了。除了我们,人毛都没有。即使有人来,也是跟我们一样的追星者,不是小偷。”

她不再赘言,站那儿仰望天空苦思冥索。点了一支七星烟。我也开动脑筋多方设想怎样找回摄影包。没有摄影包,今夜将“贼走空手”。

过了一会儿,她问:“万一找不到,你打算怎办。”虽是问句,声调却没有起伏。

“找不到就回客栈。天亮了再来找,它肯定躺在某个地方,一眼就能瞅见。天气预报说,今夜没有雨,不碍事。”

“不,你回去。我在这儿守着,等天亮。”她呢喃。

“那又是为什么?不会有人来的,你守在这儿干啥,一夜冻死你。况且,你一个人不害怕?”

“我睡不着,回去也睡不着。本来就失眠,心里有事更是一分钟也睡不着。不如在这儿守着。”

“傻话。”我简洁地说。心想她脑子不是有病吧,要不就是孩子气太重。

“怪我。”她轻声嘀咕。

我掏出手机想看看时间,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了。钻进铁丝网之前,我打开了“六只脚”APP记录轨迹,以便夜间出来时准确找到车子。“六只脚”耗电太快,手机没电了。

六只脚?我脑中打了一个闪。打开APP,就能看到我们的移动轨迹,包扔在哪儿不是一目了然?我好迟钝,居然没想到这一点。

可是,充电宝在车里,没带。

安多带了没?

“安多,你带了充电宝没有?”我急切地问。

“有。”她像是早有准备似的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充电宝。

“哈。”我几乎要蹦起来,“靠谱。安小姐,你太靠谱了。我忘记随身携带头灯,你带了,还带了两只。我没带充电宝,你关键时刻十全十美地奉献充电宝。你咋恁么靠谱呢!”

我迅速给手机充电。打开“六只脚”,我们走过的路形成粗大的绿色线条赫然呈现在屏幕上。

“跟我走。”我对安多说。然后在前带路。没想到的是,扔摄影包的地儿在垭口之下45°的斜坡上,不在山根平坦的沙地。

摄影包那黑黑的影子慰藉了我们焦躁的情绪。

以我的心情,我想给安多一个拥抱,但觉得似乎有点造次。我们刚做队友,相互不熟。我只和她击了掌。“你真是最最最靠谱队友。”我不由得表扬她。

“我靠谱。”她问。事务性的声调。

“靠谱。”我答。

“你说的,我靠谱。”她又说。

“对,我说的,你靠谱。”我一再确认。

黑暗中,她好像微微笑了一下。只是感觉。夜太黑,表情实难分辨。

虽然作为中景的那座有着嶙峋山脊的尖头山爬不上去,人与自然互动、冷暖对比的影像策划难以完美实现,但是现在重找新的机位已经来不及了。我们仍在垭口支上三脚架拍摄。此时是夜晚9点45分,真正的黑夜已然降临。天气不错,头顶大片大片的星空随着时间的推移鲜明地呈现。星星无言地注视着我们,不躲闪不害怕也不带表情。甚至可以说无视我们的存在。“你看与不看,我都在那里,时光永恒。”银河显出了肉眼可辨的形态,正好可以作为尖顶山的背景。

我架上相机,用14mm镜头、光圈开到1.8试拍了几张。估摸着哪个参数处于欠曝和过曝的分界点,将此设为基准参数记在心里。随之用快门线设定自动拍摄,让相机每隔5秒曝光一次,等待一小朵云块移开。

相机自动工作后,我坐回椅子上喝水。扭头看安多,她正蹲在我侧后方,用小小的曼富图三脚架固定相机,给星星对焦。 “你在拍什么?”我问。“银心”。她答。

垭口之上,猛烈的西风肆无忌惮地狂吹,锋锐冰冷如西伯利亚寒流。我将羽绒衫的领口拉紧,风帽戴上,身体缩成一团尽量不散发热气。安多含胸塌背,挪到我身后,利用我挡风。

“冷吧?”我问。

她不吭声。但我听到她上下牙齿碰在一起的硌硌声。

我解开腰上系着的抓绒衣递给她。“你穿上这个。我就知道你那件风衣不顶事,专门为你预备的。”

“你穿。”她不接。双手拢在嘴边哈气。

“冻死你。”我说。

“你小胆。我冻死也陪你,放心。”说完,又说:“我靠谱。”

“穿上吧,我承认你靠谱。穿上更靠谱。”我将衣服硬塞到她怀里。

“你看,银河左下角,不断有流星划过。刚才是一棵火流星,又大又亮。真美。”黑夜里,我必须说点什么。

“一颗流星,代表一个人死了。很多流星,代表很多人死了。火流星坠落,代表大人物死了。”她双手笼着领口说。

“如果让你选择:一边是赖巴巴地活着;一边是像火流星一样灿烂燃烧,瞬间归于寂灭。你选哪样?”我随口问一个问题。

“我选拼命燃烧,然后死去。”她答。随之又补充了一句,“活着没有意思,死去更佳。”

“你不惧怕死亡?”

“不怕,死亡很美。”她用向往的口气说道。

我总觉得,这个35岁却像电影人物(哪部电影想不起来了)的“小女孩”身上颇多奇妙之处。她说话的方式独特,不主动跟人示好却又在意别人的感觉。自带风情却又不在乎风情。有一种看透了人生的决绝,却又天真傻气。为什么只身一人,既不带男友又不带闺蜜参加追星团队呢?她结婚了吗?她离婚了吗?她的人生是一种怎样的状态呢?我对别人的人生好奇的老毛病又犯了。

大片大片的云絮从西南角向头顶飘移。这意味着,星空主体将被遮蔽。等这片云移走,恐怕要几个小时。而现在,已经午夜1点。

“回吧。”我说。“你那边拍好了吗?”

“你好了我就好了。我无所谓。”她说。



四、冷湖:这个“小女孩”肯定藏着许多秘密

1

7月15日,中午之前,人员全部到齐(加上尔濡一共7个人)。在客栈富有情调的天井里开了个小会。明确了组队的方式、大致线路、各自的责任和义务。大徐给每辆车发了一部对讲机。因为不是商业线路,仅仅是约几个人热热闹闹踩个线,大徐给自己和别人的政策很宽松。即是:我不对你负有安全和一定要看到某种风景的责任,你也不必拘束于团队,想走的话说一声即可离队,不问情由。

我们7个人,以车为单位分灶吃饭。大徐那一车,由大徐作主厨。屈老师不干家务(这是我后来知道的),大徐承担理应由屈老师承担的那一份劳动(就是洗菜和收放小桌椅),安多只负责刷锅洗碗。后来大徐做饭做烦了,三人就下馆子(如果有馆子可下的话)。我这一车,我做主厨,尔濡帮厨,每顿饭都自己做,尔濡从不要求下馆子,正合我意。房局夫妇,如无必要,绝不自己做饭。比房局小20多岁的年轻夫人,十指不沾阳春水,对吃的却很挑剔。

混仕途的人也来追星,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就像在政坛上前途远大之人不屑于在民间团体任职一样,在仕途上追波逐浪的人一般很难认同追星的生活。追星需要情怀,也需要闲情逸致。

房局是个秃头的、圆滑的过气局长。我对此人的第一印象是“说话不多,不卑不亢”。有一双聪明的、善于省察时势的眼睛。这话是我后来听大徐说的——房局因为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被人举报,免去了局长职务,赋闲在家。但保留了一级调研员的黛玉(敏感词,必须用别字替代)。据说他担任的是房管局长,夫人是他失势之前娶的。

55岁的房局,假如颜值过得去,又有温文儒雅的气质,配31岁的夫人也不算高攀。可惜上天不赏脸。这位仁兄,头发基本掉光,只剩耳朵上边有一圈灰毛,其中长长的两绺往上梳,越过油皮闪亮的头顶,呈“地方支援中央”之势。鼻头肉乎乎的,显得粗俗。嘴巴往外撅着,与非洲兄弟有得一比。从他穿短裤拖鞋时露出的半截肌肉鼓突的小腿和粗大的第一跖趾关节即可看出年轻时是干过体力活的,也可能上一辈人是渔民或码头工人。

房局跟人握手时表情处于无表情状态,含而不露。我想这是他多年侵淫官场养成的习惯。下一秒,看事态,他皱皱眉就不怒自威,扬扬嘴角又会笑意盈盈。

但是这个卸任局长离开了他的关系网和固有圈子,变成了追星团队的普通队友。团队的人都是平等的,哪个管你在家里是什么角色。一切要靠自己的性格和为人重新铺排。其实旅行团队也是一个微缩的社会,如果里面不全是好人,就会有暂时性的帮派和压制。只是不太明显而已。孤单的人就伸不开肠子。他很明白这一点,不敢摆局长的谱。只是,头脑简单的年轻老婆还沉浸在局长夫人的美梦中不愿意醒来。

局长夫人从俄博梁回来时,看到路边有烤全羊的广告牌,就跟房局说,她要吃烤全羊。

房局就来跟我们商量。他先跟大徐说。

他降贵纡尊、话语亲切:“小徐啊,晚餐咱们一起去吃烤全羊怎么样?我看路上有广告,也不算贵,一只羊2100,7个人分摊,可以接受。”

“烤全羊?”大徐皱了皱眉头。“如果大家都愿意去,我没有意见。”

“你问问大家嘛。”房局意思是大徐作为领队,应该牵个头。

大徐出门来到天井。天井是客栈的公共活动空间。“房局提出晚餐去吃烤全羊,你们以为如何?”他问。

屈老师正翘着二郎腿半躺在沙发上抽雪茄。他说:“那玩意儿我吃不来,火气太大,一吃就害火眼。”

大徐拿眼看我。我说:“恐怕时间来不及吧。我们6点钟就要进黑山戈壁,要钻铁斯网(对不起,我必须写个别字,因为不写别字属于敏感词,通不过婶查)徒步几公里才能到拍摄地。”

水池边洗衣服的尔濡也朝大徐摇头。

大徐朝房局摊开双手,意思是大家都不愿意去,我也没办法。房局眼里掠过不易察觉的失望。估计,他对夫人不好交待。

果然,房局回到自己房间,夫人的声音从窗子里飘出。那是恨恨的声音,听不清说什么。

房局的夫人,大名叫金缇缇,我们叫她房嫂,房局喊她小缇。屈老师背后则叫她“小蹄子”。金缇缇身材不孬,长腿大胸脯,浓妆艳抹。只是脸儿显得太尖了,看那光景,从头顶敲一榔头,下巴准能楔开水泥板。金缇缇从不正眼瞧我们,也不跟我们说话,她有要求只跟房局说,由房局出面协调。

吃不上烤全羊,房嫂不高兴,房局也不开心。我悄悄跟房局说,你们公母二人可以去烤个羊腿呀,不一定非烤全羊不可。一句话点醒了房局。二人就单独出去吃羊腿。

可是这只羊腿吃的时间有点儿长。原定6点钟出发,结果他们6点25分才回来。大徐就有点不高兴。大徐是个高个子长头发的老弟,开心的时候眼神像孩子一样纯净,不开心的时候就显得阴沉,有点儿“痞”气。屈老师更是嘀嘀咕咕,连番几次对大徐说:“你催他们快点,5分钟后还不集合,我们撂下他们自己走。在我们协会,这样的人会被红牌罚下的。”

屈老师是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我们协会”的牌子,他是挂在嘴上的。


今天,我们从黑山戈壁西北角进入,就是正在建设风力发电场的那一角。

我像昨天一样,身背超大号的摄影包,包里装有一台大疆御2pro哈苏版无人机(含三电),一台佳能5DmarkⅢ机身(天文改机),一台索尼A7m2机身。三只镜头,分别是适马14mm f1.8art镜,佳能1635f2.8二代,佳能815f4鱼眼。赤道仪没带,今晚预备拍星轨,用不着那玩意儿。同昨天一样,左手三脚架,右手钓鱼椅。

屈老师、大徐、尔濡各自背着沉重的器材。屈老师拎了一只小巧的折叠马扎。他得意地瞅着我微笑,意思是:瞧,咱俩才是老法师。

安多接受昨晚的教训,多带了一件“衣服”,这件“衣服”是压缩后拴在双肩包上的睡袋。厦门人,根本想象不到青海海西夏天的夜晚有多冷,她的行李中没有羽绒衣。

房嫂穿得像个模特儿:露脐小夹克,大甩裤,厚底鞋。夫妇俩的东西由房局一个人背。房嫂两手抄在口袋里,好似怀着某种坚定的信念一样拿捏着身姿,迈着模特步袅袅前行。

一行人钻进铁斯网往里走。我照例打开“六只脚”记录轨迹。今天我将充电宝和头灯随身携带,以免关键时刻掉链子。

大徐他们今天早晨跟火星营地管理人员起了冲突(俄博梁属于他们管),往戈壁深处徒步的路上他们一直在说这件事。

昨天,他们按照越野前辈分享的荒野线路违规进入俄博梁,适逢天气大好,夜里完美地拍摄到水波星河,并找到了避风的扎营地。但是今晨出来时,被景区巡查车逮到了,每车罚款500元

“其实,当时景区那个带红袖标的大胡子态度暧昧,并没有咬死罚款500元,口气是可以商量的。结果老屈大喊大叫把人家惹生气了,事情就僵住了。”房局对我说。

屈老师大声争辩:“他们那是不对的。我是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中摄协会员到很多景点都不用买票的。比如黄山,不仅是门票,连索道票都不要买。我们给景区作宣传,我们是有贡献的。他不感谢我们,还要罚款,没任何道理。”看他现在的样子,就能想象当时的态度。“我们协会”他以为是通吃的,全世界都应该礼遇有加。

屈老师外形修饰得很赞,很“艺术家”。脸是紫铜色的,泛着健康的光泽。大背头,鬓角长到咬肌,打理得熨帖而有型。头戴翘檐牛仔帽,身穿束腰皮猎装,脚蹬大头马丁靴,嘴叼雪茄,一色的导演派头。单看装扮,不开口即能获得完美尊敬。

只是,他太爱标榜“我们协会”了。爱标榜的人多多少少都惹人反感。

“我们现在说的是,当时要是我们态度好一点,不要跟人家吵,老老实实认个错,兴许就不会罚款,或者少罚一点。而不是人家该不该罚。毕竟人家有人家的规矩。”房局说。

屈老师瞪着他:“当时要不是你们的车到处找厕所,我们也不会被景区巡查车发现。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我要说的是这个。”

房局一时缄默了。过了一会,他说:“不错,这个赖我。钱我出好了,叫小缇给你们转500元。”

房嫂这时候说:“这要走到什么时候呀。累死宝宝了。”

大徐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说:“咱们歇几分钟吧,时间来得及。”

此时我们已经走过了一片开阔的砂石地,越过了一列小丘,进入一个像盆地一样的大面积沙地。沙地平坦,沙子不陷脚,走起来轻轻松松。现在处于沙地中间位置,目的地是盆地边沿,那里有一列小山脉。站在山顶,内外围的景致尽收眼底,左边是黑山,右边是红山。

我坐在椅子上小憩。房嫂“哎呦”一声,似乎崴到脚了。房局的眼睛下意识地扫过我的椅子。我站起来让房嫂坐,房嫂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房局说:“你看你看……。”意思是:你看你看,这多不好意思。

大徐嘿嘿笑了两声。大家觉得他笑得诡异,都回头望他。他说:“我想到一个笑话,是关于‘你看你看’的,你们可要听?”说完眼扫四周,目光落在房嫂身上。房嫂掏出一面小圆镜察看妆容,不与他眼神对接。

“说就是,笑话有谁不爱听。”我说。

大徐干咳两声,用河南话开讲:“贺(河)南某地,有一个巨(局)长,经常下去检查工作…..”

他一说“局长”,房局和房嫂就敏感地竖起了耳朵。安多不听他咧咧,抛下我们不管不顾地朝前走。尔濡看她一个人孤单,就跟在她后面,回头用手指指自己胸脯,又指指远方。意思是“我们在前边等你们”。

“下属单位总是在巨长检查完工作之后,送点‘土特产’,抹抹油。”大徐继续说,用手摩挲着鼻头。“有一天,巨长喝大了,要去洗浴城泡澡,叫司机先把‘土特产’送回家。司机开车到巨长家楼下,两手各提一篮礼品去敲巨长家的门。”

我们都注意听着,看他怎么样抖包袱。屈老师吸着雪茄,笑眯眯地望天。

“这时候,巨嫂正在家淋浴。听到门响,以为当家的回来了,光着身子就出来开门……”说到这里,大徐略作停顿。

“结果门一开,两人大感尴尬,一时都不知所措。巨嫂说,‘咦唏,你看你看你看…..你看你看你看……’,司机不知如何是好,扎撒着两手,脑袋侧向旁边,说:‘嫂子,俺不看,俺家里有……’。

说到这里,大徐瞅着我们。我们还在等他的下文。

“完啦?”我问。

“完啦。”大徐说,“你们还指望下边有啥。”

“哈哈哈哈……”。我和老屈都笑了起来。

房局只咧咧嘴。房嫂突然对房局说:“这破地方,有什么好看的,兔子都不拉屎。你怎么想起来带我来这儿。”站起身就要回。

房局连忙拉住她:“不是要拍星空嘛,拍星空当然要找远离人烟的荒野,没有光害。坚持一下,今夜会有俄博梁那样的璀璨群星,你不是也喜欢的嘛。”房嫂甩开他的手,但没真的回去,而是去了尔濡他们的方向。我提起椅子跟了上去,忽然想:咦唏,你看你看你看,她连个谢字都不说,我成了给贵妇人拎椅子的啦。

追星者青睐暗夜,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们在黑夜里狂欢。凝视着深邃神秘的夜空,与星星无言对视,倾诉衷肠。追星者是一群有胆、多情、浪漫又无惧寂寞的人。他们尽管各有各的命运,各有各的人生,但就孜孜不倦地追寻美、捕捉美、分享美这一点,他们具有相同的目的性、共通的情怀和统一的语言。在骨子里,他们彼此尊敬。房局,我不知他为什么来追星。也许是因为仕途受挫,才发现这么多年来错过了许多人生旅途中的好风景,想要找补回来。也许是现在赋闲了,有时间重拾青年时代的情怀。也许是为了带给年少的夫人一种不一样的旅行,标榜“我还是挺文艺的”,故此才成了我们的一员。在他内心深处,应该不无柔软之处。

今晚的天气比昨晚好。昨晚,天空的一角还飘着朵朵灰云,它们如不祥的动物蹲守某处,随时准备借风发威。今天万里无云。仿佛天快黑了,云朵全都跟家人团聚去了,连值守天庭的都放了假。这无疑是拍星的理想天气。虽然,某一方向十几公里之外的镇子上空闪烁着微弱的光污染,但不影响大局。那个方向既不是银拱所在,也不是最好的地景所在。况且,只要镜头放低一点,小山就能挡住光害。

等到天黑,我们各自找好了拍摄点,抓紧时间拍星。屈老师那个点最好。那是一座小山的峰上平台,三脚架和马扎不费劲就能放置平稳。前方银拱的方向,耸立着看似不规则、实际上有一定弧度,能使画面形成张力的一列山丘。并且有大片的沙地“留白”。在他那个位置,往左往右都是不错的风景,毋须移动机位,只要原地转动云台就能拍到更多美景。屈老师发现了这个位置,宣告性地说:“这地儿是我的了,谁也别跟我抢。”立马用三脚架、摄影包和马扎占领了平台。

其实,即使他不说,也没有人跟他抢。真材实料的摄影师都怕扎堆,怕作品同质化,谁愿意拍出跟他同一角度和构图的照片呢。况且,这地儿美景如此丰茂,俯拾皆是,根本无须争抢。

屈老师独自在80米外的山丘平台拍摄。大徐和安多在沙地上拍,两人相距3米。尔濡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房局说,老马我们一起。就和房嫂挨着我(也在一个小山丘上)拍。

昨天我拍了银拱,银河,今天我拍星轨。我选的这个位置,如果将北极星放在画面的中央,前方正好有一列山头作为中景,其中有一个山头形态峭拔,像哥特式建筑的尖顶,形成视觉焦点。近景,是起伏的沙地上丘陵般的小山包,两条越野车灰白的轮迹穿越其间,正好成为天然的视觉引导线。我设想,均匀而富有质感的沙地,曲曲弯弯伸向远方的引导线,黑魆魆的一列山峰(其中有异军突起的峭拔山尖),正好形成了层次分明的地景。而天空之上,则是星星的时间轨迹,这应该是一张独具黑山戈壁特色的不错的照片。

找到正确的曝光之后,我只须在相机上设置“延时”,剩下的就交给机器来完成了。

估计屈老师也开启了“延时”,因为他的相机还在山上(屏幕亮着),他开着红外手电下山来了。

“你在拍什么,小安?”我听到他问。小安就是安多。

安多不答话。想象中她侧了侧身子,让屈老师自己看。

“你这样拍不行。”屈老师说。他谆谆教诲,“拍星这东西,不能没有地景。你光拍星空有啥子意思嘛,星空都是一样的,你搞的是星野摄影,又不是深空摄影。搞深空摄影,你这设备也不达标呀。”

“我只拍小品。”安多说。

“小品那玩意儿,附带着拍可以,专门拍的话档次就太低了。记住我的话——星空摄影一定要有地景。你这镜头是18—135mm的,最大光圈3.5,这怎么能拍星呢?”屈老师的口气半是教训,半是不屑。

以后就听不见安多的话了。

“帅哥,你这机子、镜头都该更新换代了。”不久,屈老师的声音从另一座山头飘来。

“还能用。”尔濡弱弱的声音传来。

“尼康D610,不是拍星的机。弱光条件下色彩还原不充分,画质比较差。16—35mm腾龙镜头,不经典。现在都用10mm左右的星空镜追星,比如适马14mmf1.8,老蛙12mmf2.8。你最好将机身换佳能EOSR6。再不济也要换尼康D810A,这是尼康公司专门为星空摄影师设计的天文机。”屈老师居高临下侃侃而谈。

“佳能R6多少钱?”尔濡问。

“网上有便宜的,1万8 。”屈老师说,“但是值,绝对值。”

我想象尔濡在黑暗中伸了伸舌头,轻轻摇了摇头。

“刚才,我看小安拍的,星空下方是一只大风车的翅膀。大风车没有身子,只有翅膀,那算什么照片。根本不符合人们的审美习惯。而且,构图也不是黄金比例。你看你这比例……”以下声音太小,听不清了。

过了会儿,房局问我:“老屈是电视台的退休编导?”

“好像是。”我答。

“挺‘好为人师’的”。房局嘀咕。

我不知说什么好。

“琐碎。”房嫂出人意料地喷了一句。大概是说屈老师婆婆妈妈。

“人家是为国展准备作品来的,听大徐说。”我觉得沉默挺不礼貌,就中立性地说。

“什么国展?”房局问。

“就是即将到来的全国摄影艺术展。每两年举办一次。”

房局没再说话。

一个人在荒郊野外拍星,寂寞、孤独、害怕,思念人间温暖,却又自我肯定,心底深处隐藏着骄傲。能经历多层次的复杂的情绪体验。一堆人抱团拍星,热闹,互相有依靠,可也互相打扰,思想难以深刻(我总觉得,从图片中能读出摁下快门那一瞬间摄手思想的深度)。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暗黑中,细小的微光都能干扰到拍星的同伴。比如抽烟时点火,看手机时屏幕发出的荧光。更不用说头灯。所以大家都用红外头灯。

即便注意再注意,仍然有打扰到别人的时候。比如这个夜晚,我拍完星轨之后,想补一张人物站在山尖举灯的照片,以便合成到昨天的银拱里,就遭到了屈老师的呵斥。

“那马,你在干嘛呢?你亮头灯,我们还拍不拍了?”几十米外的屈老师在黑暗中喊道。

“好的,好的,抱歉了。给我3分钟,就好。”我举着头灯一动不动地答。身后的相机正在自动记录,拍一张大约需要25秒,我要多拍几张,以备选用。

“搞什么鬼。”屈老师不满地嘟囔。

可是,当他拍好之后,就在我们前边开着相机屏幕乱走,让我们无法摁下快门。我们等他坐定下来,他却怎么也不肯坐定。我小心翼翼代表尔濡、房局提醒他:“屈老师,你找好位置了没?找好就坐下吧,相机屏幕亮得很。”他居然说:“shit。你拍我不拍?你离远点屏幕就不显亮了。”

我想了想,带着折叠椅走开,重新找了个机位。

我们拍星,我们为追求一张美妙而撼人心魄的照片竭尽全力,同时也享受着追星的过程。冷湖的星空,是世界上最纯净、最透明的星空之一(要不怎么在附近的赛什腾山建天文站呢)。这里星大如斗,光芒如钻,浸融于深邃如宇宙黑洞般的暗夜里,那种美,那种天际感和升华感,非亲临现场不能结结实实体验。我们既操作着机器从时空某处定格瞬间,同时又将身心侵淫于时空中,获取走完今后的人生必不可少的能量和介质。仿佛做这种“侵淫”,我们就变成了超能量的“阿凡达”。至少我个人隐隐有这种意念。

夜风好似冰箱风一刻不停地吹过人的身体,毫不懈怠,毫不收敛,逼得我们每个人都穿上厚厚的衣服。房局将房嫂搂在怀里,安多披上了睡袋。

“气温越来越低了,咱们收工吧。”大徐大声说道。

“我还有最后一张。”屈老师洪亮回应。

“我也要5分钟。”我说。看手表,已经凌晨2点半了。不能拍一夜,那太辛苦了,也没有必要。觉得不过瘾明儿再来就是(果然次日我们又来夜拍)。

“马上,马上。”尔濡细细的声音传来。

我用冲锋衣罩着打火机,点了一支烟,美美地吸上一口。随之将烟头笼在掌心里,不让它发出微光。

“借火。”安多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

我将燃着的香烟递给她,她摸索着接过来,对着七星烟点着。

“一个人不好,七个人不好。两个人好。”她没头没脑地说。

此是题外话:次日一早我去车里拿牛奶,看见安多从客栈外面进来。她光着脚穿一双夹脚拖,手里捧着一只棕色半透明广口玻璃瓶,瓶里插着一束蓝楹花。小小的花朵毫无心机地绽放,生机勃勃。她嘴唇微翘,面无表情。那双成长中的小女孩般的脚丫,瓷白、干净、娇柔,在深灰色夹脚拖中闪着令人怜爱的光。直率地说,非常性感。她捧着花瓶匆匆而来,造型就像《这个杀手不太冷》(我终于想起电影名了)里捧着一盆绿植的少女玛蒂尔达,让我微微感到惊叹。她是一个画中人,身上有不俗的韵味。这个“小女孩”,肯定藏着许多秘密。她的秘密,将随着旅行的展开一一呈现。我不需要刻意打探,真相自会大白。我有这样的预感。

( 本文作者 : 那马 )